咬春

　　感受春天，有时是从餐桌开始的。

　　埋在竹林里的笋头，伴着春气悄悄拱土。微微的风，慢慢的云，酿酒一般发酵出青草特有的香气。户外渐渐多起来的人，追逐着“夫春气发而百草生”。庄子借庚桑楚总结的这句话，真是百读不厌。借着勃发的春气，知味的妙人可以肩一柄镢头，往竹林里寻寻觅觅。几根嫩嫩的春笋，满足了老饕们多少咬春的欲望！白嫩的笋头，褪去箨衣，胖胖的，和鲜藕有得一比。

　　灶头间的油焖笋、腌笃鲜，能让咬春人一不留神咬掉舌头。

　　青翠的荠菜，南北皆宜。通身滴翠的荠菜，特别适合做馅儿，它是春天慷慨予人的佳物。民谚有一句话，叫做“宁吃荠菜鲜，不吃白菜馅”。鲜肉荠菜馄饨，一只一只卧在碗中，自带一种春气扑面的喜感。荠菜馅儿大包子，是北京几家包子铺名店的镇店之宝。要一笼这样的包子，再配一碗炒肝，似乎是立春后很应景的搭配。故而，江南人春天特别留意“食五头”——马兰头、枸杞头、香椿头、豌豆头、秧草头。咬春的鲜物，谁又能够不喜欢呢？香椿苗、枸杞苗、豌豆尖儿，北方人也同样喜欢！朱自清先生曾经在扬州长住十年，扬州风物镌刻在了他的记忆之中。他在《说扬州》里写道：“扬州的小笼点心，最可口的是菜包子菜烧麦，蒸得白生生的，热腾腾的，细细地咬嚼，可以嚼出一点橄榄般的回味来。”让朱自清先生情不自禁动了乡情的菜就是荠菜，他留给我们的文字，其实可以看成是朱先生早年咬春的心得。

　　咬春其实是十分古老的讲究。汉唐时候的五辛盘，宋元时候的春盘、卷煎饼，明清时候的咬萝卜，都是咬春的某种传承与衍变。现在所时兴的春饼、春卷，应该是中国人饮食文化里化石一般的存在。刻在我们骨子里的风俗习惯，依靠薄如丝绸的面饼和五颜六色的菜蔬，从古至今绵延了二千多年——假如可以用漫画的手法演绎，是不是这样一幅画面：源头那端穿着汉服的古人捧着五辛盘咬春，而源流这端拿着手机的今人，正津津有味地吃着春卷迎春！

　　细究起来，春饼、春卷倒是可以看作一样的食物。薄薄的春饼咬的时候，总要卷着东西吃才行。摊开春饼，可以卷素粉丝、豆芽菜、胡萝卜丝、摊鸡蛋丝，还可以卷酱肘子、熏鸡丝、酱鸭条、酱口条、熏小肚、肉丝韭菜。无论荤素，卷起的春饼都像一个小小的行李卷子，给人果腹的同时，也在满足人们对于春天的某种畅想。如果把春饼卷上馅儿料，下锅油炸，小行李卷子就变成了焦脆的小包裹，齐齐码在瓷盘子里，端上餐桌便化身成为春卷。国外的中国餐馆，春卷是必备的招徕客人的招牌。有一年，我去美国费城后，专门寻访到了“汉唐御厨”这家中餐馆。进门落座之后，才发现几乎每桌都点了春卷。

　　《燕京岁时记》中，专门载有咬春的记录。“是日富家多食春饼，妇女等多买萝卜而食之，曰咬春，谓可以却春困也。”咬萝卜为什么可以“却困”？据说是因为萝卜有辛辣味道——仅仅从味觉上溯源探究，都可以发现远古五辛盘曾经的存在！那个时候，辛苦的摊贩一大早就挑着菜担子串胡同，一边串一边吆喝，“萝卜——赛梨。”其实，他这个吆喝很不对板。想顶得住这声吆喝，菜担子里得挑着天津的沙窝萝卜才行。沙窝萝卜产于天津辛口镇小沙窝村，此村出产的萝卜，色翠味甘，脆嫩多汁。好的沙窝萝卜拿在手里，往往一拍就能裂开，故而天津卫青萝卜，人们称作“赛鸭梨”。咬一口脆甜，那还怎么“却困”——却困，得大白萝卜才行！生嚼白萝卜，恐怕才是“符合”古意的咬春！

　　咬春并不全是吃吃喝喝，它也可以很有艺术性。《清稗类钞》记载，那时讲究的人家是用大盘，各盛生萝卜（一定是大白萝卜）二条，“镂字为联，刻画甚精，谓之咬春”。在咬春的大萝卜上，雕刻佳联，不外乎是一些“松柏年年茂，椿萱世世荣”之类的吉庆语——这样的咬春物件，谁又好意思下口呢？

　　把明媚的春景照单全收，一一装进心里，算不算咬春呢？（蜀水巴人）